這件事發生三個多月了。不,應該說是三年多了。去年底,我
一連數天瘋狂清除家中雜物。清到最後,我決定把書房收納櫃裡閒置已久的紙箱也徹底審視一番。我從七、八口箱子裡搜出大批過時的剪報、資料影本和無需再保留的收據與扣繳憑單,然而有一口紙箱,我知道沒有再動它的必要。
那是屬於媽媽的紙箱,她教學生涯中的每一張聘書、利用餘睱考取的每一張證照、臥病時親筆寫就的幾本食譜、與後事相關的所有文件,以及最後使用的那支手機,全都集中那只小小的箱子裡。在我看來,那裡頭已經沒有任何稱得上是雜物的東西。
可是,凌晨兩點鐘,我還是把它打開了。我想再摸一摸媽媽用過的手機,再翻一翻她寫下的食譜。然而過程中,我竟在檔案夾與檔案夾之間,發現一張皺巴巴的、未經歸檔的紙。禁不住好奇心,我將紙張抽出仔細端詳,卻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那是一張電腦列印出來的定存資料,上頭清清楚楚顯示了老媽在美國戶頭裡定存的金額,而定存的到期日不早不晚,正巧是我發現那張紙的同一天,2008年12月23日。我相信這是老媽冥冥之中的安排。她在提醒我一件很重要、但我一直沒去做的事。
老媽臥病期間,其實是賃屋而居,手中並沒有房地產。早在五年多前泰順街的住所遭強盜入侵之後,媽媽便將房子脫手,並將現金匯往美國的銀行帳戶。老媽英文不好,我相信她一直誤以為小舅當年寄回來的英文版開戶申請書是為了開立「聯名帳戶」,然而,它卻是一個「授權帳戶」。
小舅是老媽這輩子最信賴的人。他是老媽的手足中唯一的博士。老媽一直認為小舅理財有方,因此手上只要積了一筆現金,便會匯往國外由小舅打理。2005年底發現自己罹癌後,老媽也是第一時間打電話到美國,然後聽從小舅的指示住進內湖三總,
最後被種種不必要的手術與檢查搞到不成人形。
老媽生命中的最後半年是我在照顧。那時老媽還有體力包包餃子、罵罵人。她一直相信她會康復,我們也樂觀其成。臥病期間,老媽曾託我請小舅將美國戶頭裡的存款匯回半數,以供吃藥、養病與日常開銷之用。當時小舅不肯,他在電話裡回了我一句:「現在把錢匯回去會有遺產稅的問題,我建議妳不要這麼做。」
老媽還好好的,小舅便咒她死,為了不將錢匯回台灣,連「遺產稅」三個字都脫口而出。坦白說,我真的很心寒。我告訴老媽小舅不肯把錢匯回,老媽氣急敗壞地罵人,沒多久,小舅將利息損失最少的兩筆定存解約,匯回老媽台灣的戶頭。而另一半的定存金額則一直在美國的帳戶裡。
2006年初,小舅回國掃墓,順道來探望了老媽。我印象極深的一件事情是,他衝著躺在病床上的老媽看了一眼,回過頭來對我說:「我看她皮下脂肪已經消耗殆盡,大概差不多了。」那種冰冷的語氣,像在描述一個陌生人。我覺得事有蹊蹺。
三月四日,媽媽過世了。兩天後,我打電話給小舅。由於接下來的後事必然和財務有關,我雖對此人丕變的態度感到不解,卻不得不主動聯繫。
我:「媽媽過世了。」
小舅:「這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
我:「媽媽都沒交代,我知道她的錢都是交給你在投資管理。我不清楚她詳細的財務狀況。接下來我要報稅,你可以幫忙嗎?」
小舅:「我是不會告訴妳的。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妳不用管。」
我:「可是我要報稅耶!?」
大舅:「報稅妳就自己上網找資料做功課、花時間研究。當初妳外婆死的時候稅也是我報的。」
我:「可是我好歹要知道數字和錢存在哪裡啊?不然我要怎麼報?」
小舅:「
妳以為我會吞掉妳媽的錢嗎?以我的身價,妳媽那種小錢我才看不上眼咧!哼,倒是你老公,我建議妳先去辦夫妻財產分開制。」
當晚,小舅以電子郵件寄來一張照片,畫面後方是外公、外婆的大頭遺照,中間夾了張寫有媽媽名字的白紙,前方則是一些用微波調理盒盛裝的菜餚。意思約莫是,他有祭拜媽媽。
過了兩天,我又打電話給小舅。
我:「小舅,你不說,稅我無從報起。」
小舅:「總之我就是不會告訴妳。」
他就這樣掛了電話。
媽媽頭七那天,繼父和老弟回台參加法事。先前的對話經驗讓我再也不想和小舅說話,但錢的事情還是得處理,因此我請老弟撥電話給小舅。說著說著,小舅要老弟把話筒交給我。
小舅:「妳媽的老公有沒有簽拋棄繼承?」
我:「還沒,真要辦,兩個月內就可以。況且這種情況下我不想做這種事,感覺很差勁。」
小舅:「妳腦袋裡面裝什麼啊!?是不是他不肯簽?」
我:「沒有啊,他一回台灣就表明要簽。」
小舅:「那妳幹嘛不叫他馬上簽?我看根本是他不想簽吧!」
我:「你不要把每個人都想成是死要錢的人。」
小舅:「我告訴妳,如果他不簽,妳就說妳媽生前負債累累,如果他繼承就要還債,那他一定會簽。」
我:「我媽沒負債,我為什麼要在她死後污衊她,騙繼父說她欠很了多錢?」
小舅:「妳腦袋裡面到底裝什麼?」
我:「算了。那我請問你媽媽的銀行保險箱裡有什麼?」
小舅:「就一堆爛金子,當鋪買的,真的假的都不曉得。」
我:「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話?(大哭!)至少我知道我過去每年送給媽媽的金飾,她換下舊的之後都會裝進保險箱,那些都是真的金子,我不會買假的送媽媽。你這樣說太過份了。」
我歇斯底里地狂哭,然後把話筒丟回給老弟。弟弟和小舅嘀咕一陣之後告訴我:「他要我轉告妳一些話,但是太難聽了,我覺得妳不會想知道。」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小舅說話。
後來老弟告訴我,小舅認為老媽在美國戶頭裡剩下的半數定存仍有利息可圖,因此在定存到期之後,他會主動與我們聯繫。當然,他自此斷了音訊。(
待續)